漫画 李冰

　　如意

　　28岁

　　装修工人

　　与如意是在一间还在装修的房子里见面的。他的头发上落了厚厚一层白灰，工服早已脏得分不出颜色。房间里的油漆、涂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，有点刺鼻。“苦都吃尽了，这点活儿算不了什么。”如意始终挥动着手中的磙子，淡然地说。

　　来天津十年了。有时想想，我装的房子也不下百间了吧。这些主家过得怎么样？这些房子是不是还是我印象中的样子呢？有时候路过，我真想上去看看，和他们聊聊。可他们还认识我吗？

　　我们家在老家没地，爹妈身体也不好，我打小就想出来赚钱。技校刚毕业，我爹跟我说，你舅在天津搞装修，挣了大钱。我跳上车就奔过来了。那时一根筋，反正自己有的是力气，干不了这个也能干别的，大城市花花世界，有的是挣钱机会。

　　到这儿没几天，我舅就犯事了。说是一个工头抢生意，他拿刀子捅了别人。我去监狱看过他两次，他说对不住我，本来是投奔他的。我不怪我舅，只是觉得自己突然无依无靠了，不知道究竟要漂到哪儿。

　　当时一个老乡说大桥底下有活儿。第一次去，桥底下站满了人。别看都干一行，但是分成很多拨。安徽的、河南的，还有我们老家的。即使是老乡，有人也挺排外。拿眼神瞪我，觉得我抢了他们生意。只要有人过来问价，我们就会呼啦啦的围过去，都夸自己活好又便宜，但谁都不报价。只要你喊个价格，别人肯定喊得更低。我个子矮，岁数小，根本没法接近主家。我在桥底下待了一个礼拜。饿了就吃个馒头，渴了就去公厕接点自来水。后来口袋里只剩下十块钱了，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。

　　一个孩子闯社会很难。想过回家吗？

　　没想过回去。反正不能回家，自己都是大老爷们了，兜里没钱，没脸回去。哪有过不去的坎？

　　我第一个活是扛水泥沙子。十年前天津都是小砖楼，哪有什么电梯啊，我第一次赶上活儿就是7楼。我一看见那堆沙子就傻眼了，三十多袋，每袋百十来斤，我这么瘦，怎么扛得动啊？我从早晨扛到下午，没吃饭，只喝了一口水。

　　当天晚上我就累得起不来了。同屋说我后背整片整片都是青的，叫我不要太玩命了。可我手里攥着50块钱呢，心里美的啊。阿德，这是我第一次赚钱。

　　从那以后，我就开始在工地干了。搬沙子搬瓷砖，刨板子，和水泥什么的，干的都是卖力气的杂活儿。当时不像现在人工这么值钱，这些活有技术的人不愿意干。当时我也没现在魁梧，吃的跟不上，瘦得快成根筷子了。但我再累也乐意，也练出来了现在的力气。

　　后来干久了，一个木工师傅说我这孩子挺踏实的，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学手艺。我当然愿意啊！我心里有小算盘，水电工技术要求太专业了，恐怕自己干不了，泥瓦工又是卖力气的，自己又不愿意干，想来想去还是木工好。你知道吗，在我老家谁要是会打个家具什么的，全村人都会高看一眼。所以听师傅说愿意教我，我一百个愿意。

　　我在想，那段时间虽然累，赚得少，但你真高兴。

　　对。每天跟着师傅学手艺，量尺寸、画图、刨板子、做榫子……对了，当时家具不像现用汽钉钉的，都是榫子咬合，所以特别考验木工的手艺。要是哪个榫子没弄好，整个家具都不稳当，更别说师傅那些让我眼花的雕花手艺了。我也挺钻这个的，看到主家对着我师傅打的家具竖起大拇指，我都觉得自己脸上有光。

　　很快我出师了，老乡也开始给我介绍木工活了。其实我自从来到天津就觉得自己像是跑江湖的，全凭手艺挣钱。当时我就想，你看，终于到了我登场的时候了吧。

　　上来就被骗了。那个主家让我打几件家具，连工带料说是给两千。我觉得有赚头，就接了。这是我第一次打家具，别提多认真了！光油漆我就上了五六遍，觉得都快成工艺品了。谁想到了最后，主家死活不给我五百块的尾款钱。我说为什么啊，主家说跟你谈的就是一千五。我说你怎么骗人呢，主家说谁骗你了，要不拿协议出来啊。我当时哪知道什么叫协议啊！本来觉得自己能挣五百的，没想到最后一分钱没挣到，还搭进去五十多块钱请客，最后还让老乡坐了蜡。哎！

　　现在我每次上来就要求和主家弄个协议，至少让我踏实点。

　　现在各行各业都缺乏信任感。

　　这圈子感觉就像是得了癌症似的，我们和主家相互都得提防着，就怕哪天被人坑了。就拿我遇到的一些主家来说吧，天天把我们当贼似的防着，生怕我们偷了东西或者偷奸耍滑。上个月我给一个主家打了个书柜，他天天在工地盯着我，恨不得把眼睛绑我裤腰带上。只要我一用木料他就刨根问底，那架势完全就是电视里的审犯人。其实我特别想跟他说，你不用盯着我了。即便你天天盯着，我们不想好好干还是能让你看不出来。还有主家不愿意安马桶。我理解，他们觉得我们装修工人脏，会弄脏了他们干净的马桶。问题是有的小区附近根本没有公厕，我们也是人，你说你让我们怎么方便？

　　听起来都是抱怨吧？可我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。这个圈子里有些人的做法我也看不顺眼。有的水电工明明可以走直线他就愿意给你走折线，反正浪费的是你主家的管子，有的工人舍不得力气，明明暖气管可以埋得深点，可他就让管子露出个脑袋。更别说那些吃拿卡要、乱报价格的工头了。我知道这些人挺没劲的，我原来合作过的人里边就有这样的。不被主家发现，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不安，要是被主家发现了，受他们连累一块被主家骂，骂得我脸上都红一块青一块的。

　　后来我就自己干了，我丢不起这个人。我姐夫两年前也来了天津，他学过电工，现在做水电这块。我就拿起泥瓦工了，主要是现在做木工的主家越来越少了。

　　我猜你找到我，想说的不只是工作辛苦。不做工的时候，你做些什么？想家吗？

　　很多主家拿我们当机器，有时候我们也拿自己当机器。可我们也是人啊，也有七情六欲。天天耗在工地里边挣辛苦钱，两三个月出不来，好不容易结款了想休息几天，又担心后边没活儿了。反正是没法儿休息好。

　　年纪大了，家里也开始催我了。这几年我交过女朋友，都是工地的，后来也都散了。我原来想过结婚，但还没提出来，女朋友就跟着比我有钱的人走了。她们的意思是你太老实了，出来这么多年都没赚到钱，跟你过不值当的。这话说的也对，我这几年的钱大部分给我爸妈治病用了。阿德，你说这人如果不管爸妈死活，还算人吗？

　　去年我还是结婚了。是我们村子的姑娘，我娘给我物色的。我们俩其实只见了一两面，我就出来干活了，后来就办了喜事。你说我对女孩有感觉吗？我说有感觉是假的，但日子是真的。这女孩，哦不，我老婆不漂亮，但是挺懂事的。她说过外边就全靠我了，家里靠她就行了。就是这句话，我觉得我们俩能过到一块儿去。

　　年初，我也有了儿子。儿子出生那天，我还在这边干活呢，我娘打电话说你老婆生了儿子，我坐车连夜就赶回去了。按理说我应该陪在她旁边的，可我手头有个活，我想挣钱。看到儿子，我嘿嘿直笑，我娘说真像小时候的我啊。

　　父母硬朗，娶妻生子，如意啊，你的生活其实挺有滋味的。

　　我的负担重了。我想说的就是房子这个事儿。别看我是装修房子的，可我也为房子烦恼啊。结婚一年多了，我老婆一直住我爹妈的老房子里边，其实我结婚前就答应岳父岳母了，结婚之后就盖新房子。

　　可我真的没啥钱了。大部分给我爹妈治病用了，还有一些被原来的女友拿走了，名义是青春损失费。哈哈，你看我也赶了一把潮流。我们老家盖两间大瓦房要10万块。我咬牙借了6万，赶在儿子出生前把房子终于建好了，但是没钱装修了。

　　所以我半年没回家了。我要挣钱，挣钱还钱，挣钱装修。其实好几次我都想坐车回家看看他们娘俩，想捏捏儿子小脸蛋，但一想车票也得小一百块钱呢，还是算了吧。趁手头有活儿，存点钱再回去。每次这么想，我都挺后悔的，因为结婚至今我都没有他们娘俩一张照片，现在连个有念想的东西都没有。

　　现在，天津越来越热了。按理说想装修的主家越来越少了。我和姐夫合计，干完手里这活儿再想办法多找点活，我就不信找不来生意。

　　所以我想，我经常路过那些装修过的房子，真想上去和那些主家说说话。告诉他们你们过的日子让我羡慕啊，你们可得好好的，或者我也结婚了，有了儿子，盖了新房，又回到这里我特别开心。

　　可这些话，他们愿意听吗？又有谁愿意听我这么说呢？

　　【阿德说】

　　这个城市里，所有人都梦想当房奴。这个城市里，所有当了房奴的人都诅咒着房奴的生活。这个城市里，有一群人承受着所有房奴、准房奴的梦想和诅咒。

　　我们要他们给我们一个梦中的家，我们骂这些替我们造梦的人赚了黑心钱。在我们心目中，他们只是锤子、铲子、电钻、油漆，以及一颗颗天生黑了的心。

　　有谁愿意倾听一下他们的故事？有谁愿意心疼一下他们的人生？有谁愿意像朋友那样看看这些漂泊在城市中的装修工人？

　　当你听了，看了，就会发现：原来，他们也在辛苦地做着关于房子和家的梦。

　　如意，加油。